衡中模式下的学生:普遍的失声与歇斯底里
学生的精神心理问题已不是一个陌生话题,本文要祛除“网抑云”和“emo”的魅惑,真正探寻这种社会现象的根基。
我们要从几个最基本的共识开始论述,但我无意为这些共识提供事实论据而浪费笔墨。
我们很可喜地看到很多人已经达成了这些共识,然而我们不止步于此,不将这些共识变成陈词滥调。我们要把更多的批判性理论变成共识,让反思能力社会群体内部生长起来,让来源于现实的反思再铺设于现实。
一、共识&引理
共识一:衡中存在结构性弊病
我们看待当前的问题时,不能简单将其溯因到一个直接的人格个体(如张锡锋)或最高的人格个体(如郗会锁)身上,而必须看到在这一个个的溯因链条后凸显出来的是整个结构性问题。
共识二:抑郁症≠情绪低落或者矫情
抑郁症、焦虑症、癔症等神经官能症或精神性疾病不是所谓的“emo”。有些人去挑逗患者以求其开心,或经常性劝患者“不要不开心”。这种做法很多时候会走向反面,这种寒暄和客套会让患者感到烦躁和不被理解。患者的精神病理化的真正原因是精神压力过大、遭受了一些创伤性事件等等,他们更多需要的是理解与私人空间,而不是应酬于交际场。
我们必须看到,这些精神病理化是不断地被当前的体制生产出来的,这是结构性的问题。因此我们应该有共情,绝不能认为他们精神病理化只是自作矫情,把一个社会性问题归咎于个人,也不能不管三七二十一说这些人是“不正常”的。
共识三:内卷是无意义地增加竞争烈度和制造焦虑
我们应当捍卫“内卷”一词的定义,拒绝以“卷王”自居,拒绝将内卷与应试学习等同。内卷是内部性的消耗,是一个人对别人的生存发展资源的抢夺。最近流行的“精神内耗”实际上不是来源于内部、自身,而是来源于外部现实对人的倾轧、挤压,来源于人在现实世界中遭受的创伤和痛苦。是这些才让人神经过度紧张,不然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好端端地精神内耗?
我们不能停留于对内卷凭空加大竞争烈度的批判,因为这样多意味着对社会资源占有者的嫉妒,对自己没能抢到社会资源的安慰和嘲解。我们要追求的是:每个人的奋斗不是为了排除掉别人的生存发展权,而是为了让每个人都能够得到更好的生存和发展,亦即“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1]。
二、现实&问题
1.学生进入衡中的符号系统
我们从共识出发。另外,如下论述不具有道德性褒贬的意味,也不是关于学生的现实层面(学生在衡中是否无一例外地发生了我所列举的事件等等),而是关于象征/符号层面的(法律、道德、教科书体系、货币体系、校规校纪、语言等都是这一层面的)。
在每个人初入衡中时,都会遭到符号秩序强力的否定。比如一个人在他原来的学校是年级第一,而到了衡中却是年纪三位数、四位数。学生对衡中服从的原因就是这个强力的否定,学生被迫承认了自己的无能。(当然别的学校也是靠这个建立自己的权威性的,只不过衡中对学生的否定力度大得多)
而后经典的一句:“你学习是给你自己学的,而不是给你老师我学的。”这句话看似是对学生主体性、独立性的肯定,实则是对它们的否定。因为这不是学生自己在开口说话,而是老师和学校在替“心智不成熟的、叛逆的、幼稚的”学生做判断和选择。这样的主体是一个只能依靠外在的衡中权威才能立足的主体,因而也就不具有主体性了。从一开始,学生就被假定为无知的主体,老师则掌握知识权威,是一个知识的主体。
学生跟着老师牙牙学语。从学案自助到作业,从周测到调考,从每道题的解题思路到过程规范,从教室纪律到宿舍卫生,在学生持续的神经紧张的中,衡中的强权渗入到学生的无意识中,甚至说,构成了学生的无意识。学生已经不自觉地对以老师、年级主任为代表的知识权威产生了依赖,只剩下了最低限度的自主——植物神经所调节的生命节律,连看小说、打篮球、画画、恋爱等爱欲和兴趣也要受到极大的限制。
从这个角度说,学生已经彻底失去了自己的话语——而“失去”一词只有学生真正地说自己的话语才能被使用,因为从一开始学生的话语就被剥夺了——鹦鹉学舌地说着被老师、学校塞入的话语,把它在课桌上贴着,在演讲中口沸目赤地喊叫着。而在课堂上,他们被禁止言说,被迫处于老师讲演的倾听者这一位置。
2.师生的癔症化[2]
在这里,学生已经失声了:在无数常规纪律的压抑下,学生很少与人正常交流说话,以致于他们再想张口说话时,会感到明显的困难(如词不达意,语句混乱,组织语言时间长,口吃等)。
而与这个失声失语现象相对立补充的景观则是学生和老师的共同歇斯底里,在若干例会/动员会/壮行会上的励志演讲,两者共同的歇斯底里地说教演讲。在面对学生的反抗时,老师会表现出歇斯底里宣示权威的姿态;在面对老师的无理与过分时,学生同样会作出歇斯底里的反抗。
老师在课堂与会议上作为唯一的发言者(在学生参与时),他有时会提起自己的生活和过往,因此老师掌握着学科的知识,而学生掌握着老师的知识。从这个角度讲老师是一个癔症主体(癔症主体表现为想要知道关于自身的知识,并同时使知识被对方承认)老师在言说时不能被打断,即使被打断他也会以自己的权威地位否认质询——以言语、讥讽、惩戒乃至体罚的方式。另一种情况,老师由于受到上层的倾轧,也会将怒火转移到学生上。在此时,尽管老师在无意识中想获得关于自己的知识,但是学生给出的知识冒犯了他的权威地位,不令他满意,因此陷入了歇斯底里的状态。当然,老师在面对领导时的癔症化亦是如是。
学生在面对老师对自己的违纪批评中时,也会以同样的方式——对老师关于自己的知识感觉到不满意——进入癔症状态。在面对学校的不合理制度和长期不放假等等行为亦是如此。
(所有的主体几乎都是癔症的主体,因此无需刻意彻底摆脱癔症,控制烈度即可)
3.衡中的符号系统的缺陷
衡中作为符号系统有其缺陷,在它的字典里缺少一些词语,亦即:它无法理解一些行为,这些行为被符号系统排除在外,如“非正常接触”、学生的精神病理化、情绪崩溃、阅读小说、写日记、听音乐等等爱欲模式,衡中将其一律称为“调皮捣蛋”“耍个性”“没有集体荣誉感”乃至“矫情”。
在衡中,“违纪”和“矫情”成了流行病,因为这个符号系统根本没有办法承接上述行为,因此将所有的问题都归结到这上面去,以求得到一个看似合理的解释。
学生作为匮乏的主体——与其说是缺乏知识,不如说是缺乏知识自主权、学习自主权、生活自主权、兴趣自主权的主体——他们的欲望是拥有自主权。而学生欲望和索要的,并不一定是老师拥有的和可给予的,老师很大可能也同样从没掌握知识自主权,也只是别人喂什么吃什么;他们的生活也是早五晚十,难有双休。因此师生、校生两边的关系是不对等的。
学生力求拿回自己缺少的部分,然而他们往往做出让步或遭遇失败。因为学校让学生应试学习是为了今后不再应试学习,学校给出的知识总体上讲是反知识的,因为它垄断了学什么、怎么学、为什么学——这一机制很大程度上注入了学生的无意识,导致学生看似有了独立/自由的的认识,独立地认识到了衡中的罪恶,但其实他的认识还是附着于某一个群体,复读别人说过的话,而未经多少反思(因为没有反思的能力)。他们仍然时以小镇做题家的方式处理此事,你说什么,我就跟着说/做就行了,比如说有些人会以劣化版本的心理学反对衡中,有些人则沉迷于“资本和少年”“正义与邪恶”的喊叫之中。这只是“独立”的表象,并没有实质的独立。
独立不是拥有“与众不同”的观点,我们不用刻意追求与众不同,也不用刻意反对与众不同。真正的独立是独立地选择独立,明白为何独立和何为独立,明白如何拒绝爹味说教。自由也不是在若干个选项中我能象征性的选择我想要的,而是人通过自己内在的考量,发现别的路都走不通,只能走这一条路,亦即“被迫的自由”,因为这种自由就是绝对的历史性的一部分。
我们不能仅仅停留于意识到衡中模式的局限与危害,我们还必须还知道每个人的观念中还深刻流淌着衡中的血液,必须知道以房地产商与教育商业为代表的生产关系中还浑身滴着肮脏的东西。
道路&方法
The only thing of which one can be guilty is of having given ground relative to one's desire.[3]
Transverse fantasy.[4]
——Lacan
一个人唯一有罪的事情就是相对于自己的欲望而让步。
穿越幻想。
——拉康
我们当然不能做衡中的乖宝宝,不能做“日子人”,不能在在幻想中畏惧和逃避。但是也不能把自己塑造成一个齐泽克所说的“完美的受害者形象”,不要因为反对衡中而刻意摆烂,不故意促成自己的失败。这种自我陶醉的悲剧是无谓的,因为它只满足了自己对于这个悲惨世界的幻想,自己受害的越深就越有快感,是一种倒错[5]。这不但浪费了社会资源,还浪费了自己的灵魂。
我们不能沉浸于对于衡中肤浅的嘲讽和调侃中,就像网络上对犹太人和德国人,黑人和美国人的调侃一样。这种嘲讽的一般目的是享乐,往往难以控制而失去底线,最终走向将一切都化约为乐子的虚无主义。
我们更不能去站道德制高点,每天二十四小时各种地方高强度开麦,因为它只是为了实现自己“善人”的欲望,把当前社会和所有事物都投射为完全邪恶的、肮脏的,从而凸显自己的洁白,这是忽略事实的,因而不是一个解放的姿态,归根结底只是一个自恋的姿态。
我并不反对“说”,而是反对陶醉于“说”,同时也不赞成陶醉于对“说”的反对。倘若一个人真确在自己的环境中行动了,给他所属的共同体带来了积极的现实的影响,那么他再怎么说也不为过——因为永远说不够。
盲目的反对,不顾一切的叛逆同样也是不可取的,这只是一种对于衡中的倾轧的应激反应,只是人的一种防御机制。
我们要做的是“不要在欲望上让步”。在这里,“欲望”等于“要求”减去“需求”(desire=demand-need),因此欲望不是人的必然的生理精神刚需,而是一个必然而不必要的要求,例如抖腿,他并不是我维持生命活动的必需,但是它却使欲望它的**“我”必然地产生快感**。不在欲望上让步不是意味着用“这是我的欲望,我沉溺于此违反规则没关系”来为自己脱罪,而是要为自己的欲望负责任。不要在欲望上让步的逻辑在于:衡中这个符号系统无法承接一些欲望,符号系统在“我”这里裂开了缝隙,显现出了它的漏洞(比如说使“我”精神病理化,使我的欲望永远无法满足等等),而“我”坚持自己的欲望模式/爱欲模式则有可能使这个符号系统能够把“我”的欲望模式注册到其内部,甚至给整个系统带来根本性的变化。
穿越幻想则是说,主体永远不能破除自己的匮乏状态、找回缺失的部分,永远无法按照衡中给出的方法按部就班地、随着年级的上升和毕业得到自己的自主权,这就好似互联网还不发达时的充Q币、刷武器装备的骗局,它引诱你一步一步消费,你不仅没有得到想要的,反而失去了自己的钱财。到了最后,“我”发现实际上我对于高考后/大学后/成人后的神秘的自主权的欲望,不过是被自己投射出来的——因为从一开始所有的成年人、老师、“大人”都不拥有自主权。并且我们还要意识到,符号系统就是利用我会误以为会有冲出囚笼的一天来运行的。大门里原本没有什么东西,只是为了故意营造神秘感,在旁设置门卫数十年盯守,大门只为你而设。既然我们发现主体永远只能保持匮乏状态,那我们就需要思考些不可能性,比如坚持自己的欲望,因为我的欲望永远无法被满足;或者给符号系统带来的不可能的改变——即骰子的第七面。
同时我们要获得反思性,因为如果要作为历史现实的积极介入者,就必须有反思能力。为此我们必须努力学习,况且中学、大学的通识性知识是我们进行智性反思的基础。但是在这里,努力学习不是为了排挤掉任何人,而是为了为普罗大众争取受教育权,将反思性传递给普罗大众。在这里,我们并不会因为别人相对自己的领先而嫉妒,因为我们并不预设自己本来是全知全能的(只是由于削弱了所以现在不是很强),不是要复归于应试教育体系然后继续做乖宝宝(如同孩子叛逆后与家人重归于好)。同时,努力学习也是为了占有社会资源——这并不罪恶,“共产主义并不剥夺任何人占有社会产品的权力,它只剥夺利用这种占有去奴役他人劳动的权力”[6],因为这些资源能够给我们学习提供便利,事实上很多“困难”只是因为(社会资源被占有的)“信息差”所导致的,同时社会资源也会给我们行动力——假若我们真的是以一个解放性的姿态去占有的。我们不能刻意去追求放弃社会资源,认为越不占有社会资源,解放性就越强,如果我们刻意这样做,只会成为解放事业的负担,成为队伍的累赘,这也是一种倒错。
我们不像那些直接追求知识自主权的人,他们的追求的成功往往是以牺牲他人为代价的,我们首先追求有关社会生产模式以及我们自身的知识,而后追求知识权——让社会群体获得反思性,让他们把知识掌握在自己手中。亦即:我们不是像国师一样言说出“时代的精神”,而是先“言说一种精神”紧接着便宣布这就是“时代的精神”。
张口说话,用行动交流。
“这里就是罗德岛,要跳就在这里跳!”
马克思,恩格斯.《共产党宣言》. ↩︎
癔症(hysteria)音译即为歇斯底里。本文的癔症与癔症化不是指分离性人格障碍等临床疾病,而是一种版歇斯底里的状态。 ↩︎
Jacques Lacan,SeminarⅦ,The Ethics of Psychoanalysis,p319. ↩︎
Jacques Lacan,SeminarⅪ, Four Fundamental Concepts of Psychoanalysis,p273. ↩︎
倒错(perversion),在精神分析意义上,是以享乐为目的所带来的逻辑前后颠倒。如有时人遭遇车祸可能会艺术灵感大发,变成艺术家,而倒错则是为了变成艺术家故意使车辆相撞。 ↩︎
马克思,恩格斯.《共产党宣言》. ↩︎